自由责任---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品读王竞成长诗《燕山夜话》
文/薛梅
鲁迅在《集外集拾遗·做“杂文”也不易》中,曾有过“小小的显微镜”与“高大的天文台”的比喻,如果抛开文体所指,其大与小交锋的背后,鲁迅强调的严正、认真的为文品格,正是出于一种主体对于现实世界的自由责任。《燕山夜话》这个题目,就很容易让人进入到杂文视域。这是无妨的,一如有人将艾青的“大堰河”误认为是一条可以骄傲的河流一样,诗人王竞成以“燕山之子”的身份,在燕山上一走行走,上下之间、大小之间、崇高卑微之间、生死之间,风之浩浩,云之渺渺,鸟之啾啾,均在现实和历史的文化情境中,化为一块“沉默的石头”,“等待黎明”。巍巍燕山之峰,与王竞成小小身影,在心灵诗意中同化,立起一块负有自由责任者的碑文:“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鲁迅《“这也是生活”……》)
诗人王竞成“看来看去”的结果,是在“燕山”坐标系中“看”到了三个维度:时间、空间(江山)以及自我,他们彼此交错、支撑和延展,并共同确立了现实位置,以及“看来看去”的价值所在。
一、意义的寻找:时间是唯一的言辞
诗歌是时间性的,任何诗人都无从避开时间意味,因为人生是基于生命时间的存在。当诗人表达人生的审美感知时,最敏感的无疑就是时间,而或隐或显呈现出来的方式,则是具象化、情感化、想象化了的艺术时间。诗歌中,意象的雕饰、意境的构成、情感的抒发
,都与时间描写息息相关,诗人对时间的感悟方式不同,诗人时间视野的差异和诗人审美层次也会不同。从《诗经》开始,无论是对于时间过程、还是对于时间忧患的抒写,最终都是为了呈现生命价值和生命意识的思索和探求。作为一个成熟的诗人,王竞成总是能够慧性而诗意的表达时间所带来的生命冲击和生存想象:
燕山,我是一个不速之客
在人生的中年,立在了你的额头
我不想成为风景,也不会成为云彩
也不会变成冷漠的界碑,我心里没有国界
只有时间,时间是唯一的言辞
——《燕山夜话·1》
“中年”,是全诗的一个关键词,它诠释了时间过往,生命形态。人类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生命体能是一个不断被消耗的过程,也是一个人生阅历不断累加的过程,王竟成在时间的路口,他的“中年”定位,恰是一种心智和肌体都能够饱和的状态,忧患中寓耐性、犀利中蕴深情,成熟可信、厚重挚诚:
在人生的中年,立在了你的额头
……
燕山的秋天,我在中年之旅遇见白水寺的石佛
……
这一切只是开始,我人生的中年遇见的上苍昭示
……
我的言辞,从中年开始
——《燕山夜话·1》
长诗的开篇,诗人就四次强调“中年”的时间节点,并不断述说这是一个“开始”。“开始”本身也是一个时间节点,进一步宕开了“中年”意味,类似于修辞中的复沓效果。这样,整首诗关于时间所带来的回望与眺望、沉思与期待,都尽括其中,并充盈着一种沧海桑田式的沉郁悲壮,使情感的流具有冲击力和震撼性:“中午的阴凉是季节的一次疾病”(《燕山夜话·14》)、“昼夜行走燕山,浑然不觉抵达人生的中年”(《燕山夜话·18》)、“人生的中年,发现秋天/悲与苦成为风景,没有任何人逃脱时间的皈依”(《燕山夜话·22》)、“中年了,我的心纯净的剩下跳动”(《燕山夜话·28》)、“我的中年是一个句子,修饰词就是穿过的外套……中年的情感几乎单纯,没有杂事拆散内心的向往”(《燕山夜话·29》)、“中年的躯体像一棵庄稼随时会被神灵拔走,仰面朝天”(《燕山夜话·31》)、“中年了,我想慢下来/时间就像绑票的黑手/一步步把我这个一分不值的过客/推向撕票的悬崖/没有人会来赎我”(《燕山夜话·32》)、“历史会反复/一年年的秋天会反复/我的中年/不会”(《燕山夜话·35》)。
此后,“时间的巢穴,聚集卵的能量”,全诗把不可触摸的时间变成可感可观,化迹为声音、相貌、形态,和画面:老人和少年;黑天与白天;月光与河流;秋天与冬天;旺盛与瘦弱;繁茂与凋零;生与死;文字与朝代;帝王与杀戮;历史与江山……。其中一些记忆和细节,构成了时间思维的来源,或者说,成为一种内在的精神现实。比如诗人写到孔子、王羲之、李白等的生命细节,也一再写到关于“白水寺”的记忆,这些诗句中所呈现的自然记忆与人为记忆、活的内心记忆与交归痕迹的外在记忆,都巧妙的归并于诗人主观记忆的整体之中。白水寺”走过时间,也走进时间,走进读者的心中。
可见,时间绝不是孤立而存在的,它与生命连接一体,它与自然融汇一处。由此,王竞成《燕山夜话》的真相也便大白天下:他喟叹时间的无所不在,又无一所在,既在经过,又不在经过,其实正是对于生命意义的探索与追寻,是一个诗人个体对自由责任的诗意表达:“我时常幻想着,坐拥江山/为天下苍生谋一口粮食,为他们冷暖添加一件衣服”(《燕山夜话·2》),“人与人残杀多么不应该,世界本来和谐安宁/野心与王权时刻剥夺无辜生灵的性命,一切罪恶的根源”(《燕山夜话·9》),“鸟是人类的朋友,我也想做他们其中的一只”(《燕山夜话·18》),“我也会成为一棵草,与这些草一起立在大地上”(《燕山夜话·19》),“大喜大悲有大爱,诗歌是我们精神旅途上的盘缠”(《燕山夜话·20》)。
二、生存的品质:江山是谁的村庄
地理空间和时间一样,都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条件。《易经》中有:“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这也是一种对于人类生存质量的向往。诗歌是以审美想象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生命表达,诗歌就很难忽略地理空间元素,诗人实际上就像一个操盘手,在俯仰中将物质空间转化成精神空间,诗人的喜怒哀乐自然孕育其中。
燕山,是全诗另外一个关键词,其深邃格调,主要体现在“燕山”地理上。燕山是商族的发源地,自《诗经》起就有记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玄鸟的图腾不仅为燕山这方热土带来神秘的光环,也成就了后世齐鲁燕赵之地悲歌慷慨的传奇色彩。诗人王竞成这位山东大汉,来自于孔子的故乡,却长居京郊燕山脚下,燕山的气息扑窗而来,其品种繁多的林木,栖息深处的鸟兽,天空行走的云朵,耳畔传情的风声,无疑都注入了他诗意长旅的心灵空间。其眷恋,其挚诚,其热爱,都在他的诗意想象中化身为玄鸟泣血的歌声,宛如艾青那一声告白:“假如我是一只鸟”。关于“玄鸟”,“或曰凤凰,或曰燕子,更有陨石、流星之说,最近有人认为是雄鸡。”(郑杰祥《玄鸟新解》,《中州学刊》1990年1期)。而《燕山夜话》中,王竞成显然以“凤凰”取意:“我的言辞,从中年开始/在燕山之上,成为夜话/成为凤凰涅槃的绝响”(《燕山夜话·1》)。“凤凰涅槃”以理性审视与悲悯反观的象喻,构成了全诗的情感基调,悲郁起伏,慷慨悲怆:“秋天深夜,我听见了/在燕山的祥云之下,凤凰正在缔造传说/秋高气爽,王气笼罩燕山”(《燕山夜话·3》),“又一次涉过白水河,极似凤凰的那对神鸟/在水杉树之间飞翔,她们在告诉我远方”(《燕山夜话·8》),“喜鹊在梧桐树上,叽叽喳喳的期盼凤凰的到来/长子来到了凤凰亭,一次次去白水寺”(《燕山夜话·27》),“几次去寻找过凤凰的蛛丝马迹/灰喜鹊在凤凰亭周围树上愤愤不平的叽叽喳喳”(《燕山夜话·37》),“我沉醉于一个传说之中/想必燕山上的石头看见过凤凰/它们沉默的姿势令人敬畏……任何君王的江山难逃断子绝孙的命运/凤凰的绝迹昭示万物生存的法则。”(《燕山夜话后续·6》)
燕山地理还体现在自然意象、人文意象、及其共生共存的关系上。《燕山夜话》中,诗人穿越现实空间、想象空间和心里空间,像一位捻熟的导游领我们游走在燕山腹地,或长吟高歌,或婉约低诉,或与智者对语,或与佛龛祷祝,燕山纵横而出的山水云雾,海河星露,日月晨昏,野草古木,鸟兽鱼虫,风雪云雨,无一不含情意,无一不具生趣,既写实也写意,既自然又超然,既柔丽又冷暗,这些纯自然物体与生命存在都显示了诗人王竞成对于生命的敬畏以及热爱,一入眼便已入心,这为全文“百姓为佛”的礼敬和“燕山之子”的使命提供了可靠的情感认同。诗歌中还注重一些人文意象的挖掘,如诗中多次抒写寺庙与圣殿,抒写王陵与纪念碑,其所深蕴的人文特性和历史厚度,都加重了现实的分量。特别是燕山的“石头”,在全诗中已很难界定是自然意象,还是人文意象,彼此渗透,彼此缠绕,“石头”承载的既是尘土,更是心灵,在建构的同时也在解构,“石头”成就了诗人这位“燕山之子”纯正的质地和硬度:“这些不是我说的,哪个朝代的石头/成为燕山的脊梁,我搬不动/我是搬不动历史的,也搬不动我自己”(《燕山夜话·1》)“只能守着燕山的石头/看见悲愤从石头里长大”(《燕山夜话·2》)、“燕山被偷走的石头,成为谁的纪念碑/又成为谁的墓场”(《燕山夜话·3》)、“坐下来,长子在一块石头上/兄弟姐妹绵延不绝”(《燕山夜话·17》)、“作为燕山的长子/多少石头梦想成为我的纪念碑/……/整个燕山没有一块石头看我顺眼”(《燕山夜话·35》)、“我也想做一块石头,哪怕是一块顽石/秋天的一颗露珠就可以点化我,成为石佛”(《燕山夜话·38》)、“人性丧失了正义的光辉/我只能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等待黎明。”
(《燕山夜话后续·8》)。
燕山地理还扩大为“江山”所包孕的广袤和丰实,也包孕着历史的悲风和苦难:“黑夜,与月对饮∕感到孤独与历史一样真实∕多少帝王只留下了年号∕没有一个帝王留下江山∕江山属于时间,属于历史”(《燕山夜话·4》),“这是江山的时空意义,也是江山最真实的意义。”(《安静《写给江山的历史之书》》)江山是家国,是百姓苍生,是国泰民安。诗人王竞成对江山的抒写,以力透纸背的尖锐和悲凉,倾注了民族之爱和家国之思,倾注了爱民之敬和献祭般素朴情怀:“江山失去民众的血液,就会癌变”(《燕山夜话·3》)、“多像燕山深秋的红叶/啊
红了 落了/更多的是鲜血染红了江山/江山是多少颗头颅撑起来的王冠”(《燕山夜话·3》)、“像帝王的江山靠着山民的脊梁/一棵白菜就像一个王朝/民众把江山养大,吃掉江山的也是人民/下山的人,抱着白菜下山了/他们要切割,切割白菜/切割白菜一样的江山”(《燕山夜话后续·2》)。诗人王竞成的史学情怀,恰恰印证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意]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的论断。也就是说,当代史是对历史的全面覆盖,历史就是活着的心灵的自我认识,那么,当代就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更多的是一个思想概念。王竞成的历史之思,江山之思,终究是为了“活着的心灵”,《燕山夜话》始终很巧妙的在历史与当下中穿梭、走动,看来看去,一些悖论的现实,扭曲的心灵,主要集中体现在第26和第33两个小节中。一些活着的心灵在沉沦,一些活着的心灵集体失语,这是历史惊人的相似,诗人在沉默中爆发,以捍卫自己的清白来捍卫“母亲”——江山。一种自由责任担当令人动情。
三、人性的坚守:在石头上坐下来等待黎明
地理始终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场所,地理如果没有人就没有精神,是人赋予地理以“江山”出场的完整意义。《燕山夜话》中诗人以抒情主人公“燕山之子”的身份,“我;燕山的长子/正在与白水寺的石佛谈古论今”(《燕山夜话·7》),“燕山之子”审视现实,反思历史,真实的展现了时代沧桑和民族荣辱,表现了一位当代诗人凝重的生存忧患,和可贵的责任担当。
首先,是“燕山之子”深沉的忧患心理。忧患心理是以戒惧而沉毅的心情对待社会和人生的一种精神态度,也是理想和现实冲突后否定意识占主导的一种情感状态。“我去散步了,一步就踩在历史的痛上”(《燕山夜话·5》):“燕山之子”不仅明确表达了对顶礼膜拜、高高在上的帝王的否定:“天地有正义,那气就来自人民的底气/不朽的就是被永远淹没的草民,那些王公贵族被挖掘/成为标本,成为历史演绎的资料/死后几千年也得不到安宁,多少帝王的墓穴成为门票的面孔/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挖掘帝王与贵族遗骸的一部断代史/他们活着被供奉在朝堂之上,死后挖掘出来被囚禁在魔盒之中/他们想不到的他们的命运,成为历代贵族后裔的楷模/难逃一劫就是罪恶的后天报应,轮回就是神灵操纵时光的平衡术”(《燕山夜话·3》);也对忍辱负重的百姓敬献了他纯正的尊崇和挚爱:“百姓是人间最大的佛/佛是什么,象形文字拆开/就是人站着,说不/那站着的人就是百姓”(《燕山夜话·10》)。
其次,是“燕山之子”自我审视的慎独精神。慎独精神就是独标孤愫、傲岸心性的人格意识,既体现了人格独立的治世追求:“作为燕山的长子,佛说的话与我一样/心里装着百姓,普度众生是很平常的事情”(《燕山夜话·5》);也品尝了“独”中黯然神伤的苦闷:“我在燕山上病入膏肓/失望的心情就是周围的石头/自己的肉体被绑票无关紧要/一个帝国被绑票谁来拯救”(《燕山夜话·32》),“我怀揣天下的叹息/背负中年的沧桑/燕山深处/成为沉默的石头”
(《燕山夜话·36》),“我像大雪的一个标点/一点点移动,孤独的自惭形秽/成为雪的俘虏,漫天大雪押送我下山”(《燕山夜话后续·3》);也有在调适自我中“独”的超越:““现在我还混迹在人间/卑微是我未来的墓志铭/卑鄙是我把人的责任承担”。(《燕山夜话·7》)
再次,是“燕山之子”审美视角的尚悲情怀。尚悲情怀一直是中国文人普遍存在的一种审美心理,是指生命主体被生存与毁灭、情感与理智、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冲突长期困扰,而产生的忧郁、悲伤和痛苦、焦虑、绝望等情绪。“燕山之子”行走于燕山之上,看来看去的观天下,悲古今,充满了诗心之痛:“人生的中年,发现秋天/悲与苦成为风景,没有任何人逃脱时间的皈依/慈悲这灵魂的底色,善作为一种欲望/忏悔是恨的影子,偶尔闪念的往事/有毒也是昙花一现,余光有多长/生命就是小时候手提的灯笼,燃烧的灰尘是时间/拒绝神灵的召唤,作为人子我缺乏勇气/一切抵抗都是枉然,骑上纸马一路向西”(《燕山夜话·22》),“白水河流淌的历史 就是燕山脉气由盛到衰的见证/一条河的消亡 就是一种文明的灭绝/逐渐衰微的白水河
是燕山文化最后的挽歌。”(《燕山夜话·38》)可见,诗人不管是人生哀情的自我流露,还是深切的家国之忧,全诗都跃动着一个敏感的极具悲情色彩的诗人形象。
此外,《燕山夜话》还流露出一些宗教色彩和殉道意味。作为诗人,在对“人性丧失了正义的光辉”(《燕山夜话后续·8》)的呼告中,他也没有忽略对于诗歌的呼告:
从诗歌开始,我们失去了卑微
旧体帝王的眼神,美感的使命快乐为本
成为标本的被称作经典,我们热爱死亡的情感
善如果不是诗歌的源泉,一些文字就是伪劣的表演
诗歌不能成就王权,可能使投机者跌进宫殿的眼帘
诗意离开真善美,文字存在的价值命赴黄泉
我们没有无病呻吟,我们的灵魂缺盐
大喜大悲有大爱,诗歌是我们精神旅途上的盘缠
用一生去爱吧,爱上诗歌不是爱上诗人这个头衔
——《燕山夜话·20》
最为可贵的,是“燕山之子”始终没有弃绝离场,依然君子固穷般为苦难的人世祈祷真正的和谐、幸福,真实的守护着“黎明”的到来。
2011-5-27 完稿于承德魁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