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名诗《回乡偶书》，生动地描述了一个在外闯荡多年却乡音依旧的老者形象。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部电影《乡音》，女主角陶春的饰演者叫张伟欣，是时下正走红的明星李小璐的母亲。陶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一辈子没有走出家乡，连火车也没见过，最后患了癌症，丈夫才带?她去县城看火车，逛商店，很奇怪地听到了与乡音不同的口音。

　　国学大师章太炎，浙江馀杭人，离家多年却乡音依旧，说话要有人翻译。他演讲时，往往要有五六个弟子作陪，有写板书的，倒茶水的，找资料的，大弟子刘半农便担任翻译，其情景甚为壮观有趣。他的开场白很狂：“听我上课是你等的幸运，当然也是我的幸运。”不过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一是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有资格狂；二是其外号就叫“章疯子”，本色使然。

　　就我的经歷而言，觉得最难懂的是陈伯达的乡音，他是福建惠安人，虽号称大理论家，党内一枝笔，但一口难懂的闽南话，很难与人沟通，也颇影响形象。一九六六年八月，我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听过他在接见红卫兵时讲话，他讲得慷慨激昂，手舞足蹈，我却基本上没听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四个字“造反有理”，那也是猜出来的，看看周围的“红卫兵小将”，也一个个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云。

　　曾写过《丑陋的中国人》的台湾著名杂文家柏杨，也是个乡音无改的人。一九九七年秋天，我在郑州会见过柏杨，他是河南辉县人，离开家乡六十多年了，一开口，还是满嘴家乡话，土得掉渣。他的夫人、著名诗人张香华，则是一口标准国语。她说，曾经很长时间都听不懂柏杨的家乡话，要靠写纸条交流，但耳濡目染多年，现在连她自己也能说几句简单的河南话了。

　　据我观察，那些身在异乡却坚持乡音不改的，要么有些笨，在语言上不开窍，要么高度自信，觉得自己的乡音最美，不屑于用其他语言。我认识一个在北京工作四十多年的领导干部，他少小离家，却始终讲的家乡话，极有个性的他，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中，都是强势人物，说一不二，还威信很高，大会作报告，小会作指示，一律乡音不改，你听不懂，对不起，那就不要在我手下工作。

　　乡音很亲切，也很顽固，因为那是童子功，是语言的基本底色，所以，许多人不管离家多少年，多久不曾讲乡音了，无须复习却不会忘记。而即使后来不管下多大功夫练习了多少年普通话，一张嘴还是能听出一点家乡话的痕迹，包括那些广院毕业的播音员。乡音的力量还很强大，好像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个人不论走多远，离家多久，见老乡时必须用乡音，回家乡一定要用乡音，而且还要地道有味，否则就会被乡亲们看不起，说你“撇洋腔”、“装蒜”，甭管你在外边混得怎么得意。

　　现在演影视剧、话剧，规定领袖人物都要讲标准普通话，语言倒是统一了，可总让人觉得很别扭，很假。其实，毛泽东满口辣椒味的湖南官话，周恩来的带点江苏淮安口音的普通话，朱德、邓小平、陈毅的地道四川话，蒋介石的浙江奉化音调，放在一起，南腔北调，各具特点，也颇热闹，更主要的是真实、亲切。

　　乡音还是不可更改的胎记，也是身在异国他乡的“接头暗号”。有一次，我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旅游，风景迤逦，非常壮观，但整天听的都是叽里咕噜的英语，让我备感寂寞。中午时分，走到一座木桥，突然听到熟悉乡音，如同天籁，原来是一对年轻中国夫妻正在照相，我喜不自胜，连忙凑上前去用乡音攀谈，果然是离我家不到百里的老乡。“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幸事，他乡听乡音也让人激动不已啊！